摘要:不同于唐孔颖达解《礼记·大学》“亲民”为“亲爱于民”,宋朱熹依照程颐将“亲民”解为“新民”;明代王阳明不赞同朱熹“新民”说,而认为宜从旧本作“亲民”,主张“亲民”说。后世不少学者为朱熹“新民”说辩护,并提出新证,主要有三:其一,以孟子讲“亲亲而仁民”的“爱有差等”及其所言“于民也,仁之而弗亲”为据,反对王阳明“亲民”说;其二,以“亲”“新”古字通用为据,为朱熹“新民”说辩护;其三,通过对《大学》思想内容的分析,而赞同朱熹“新民”说。这些论证,对于现今理解朱熹“新民”说,仍具有不少新意和启发。
关键词:朱熹;王阳明;《大学》;亲民;新民
中图分类号: B244.7 文献标识码:A
文章编号:1005-3492(2024)04-0005-10
宋代朱熹《大学章句》将《礼记·大学》全篇的文字内容作了重新编排,分为“经”一章和“传”十章两部分,不仅补“格物致知”章,而且依照程颐将《大学》首句“《大学》之道,在明明德,在亲民,在止于至善”中的“亲民”解为“新民”。为此,不少学者以为程朱是以《大学》“传”文“《康诰》曰‘作新民’”为依据。与此不同,明代王阳明不仅不赞同朱熹“新民”说,而认为宜从旧本作“亲民”,而且认为“作新民”的“新”不同于“在新民”的“新”,主张“亲民”说。但是,后世不少学者为朱熹“新民”说辩护,并提出新证,主要有三:其一,以孟子讲“亲亲而仁民”的“爱有差等”及其所言“于民也,仁之而弗亲”为据,反对王阳明“亲民”说;其二,以“亲”“新”古字通用为据,为朱熹“新民”说辩护;其三,通过对《大学》思想内容的分析,而赞同朱熹“新民”说。当今学者讨论《大学》“亲民”还是“新民”,较多只是从《大学》思想内容入手,也有以“亲”“新”古字通用为据,但大都忽略了孟子讲“亲亲而仁民”的“爱有差等”及其所言“于民也,仁之而弗亲”这一关键证据,实乃舍本而求末。
对于《礼记·大学》“在亲民”,唐孔颖达疏曰:“‘在亲民’者,言《大学》之道,在于亲爱于民。”与此不同,朱熹《大学章句》说:“程子曰:‘亲,当作新。’……新者,革其旧之谓也,言既自明其明德,又当推以及人,使之亦有以去其旧染之污也。”《大学或问》说:“今亲民云者,以文义推之则无理;新民云者,以传文考之则有据。程子于此,其所以处之者亦已审矣。”显然,朱熹主张“新民”说,不赞同“亲民”说。至于“亲民”为什么“以文义推之则无理”,《大学或问》并没有作进一步明确的说明。然而,据《朱子语类》载,朱熹认为“明德便是仁义礼智之性”,还说:“人本来皆具此明德,德内便有此仁义礼智四者。只被外物汩没了不明,便都坏了。”“明德,谓本有此明德也。‘孩提之童,无不知爱其亲;及其长也,无不知敬其兄。’其良知、良能,本自有之,只为私欲所蔽,故暗而不明。所谓‘明明德’者,求所以明之也。……‘在新民’,明德而后能新民。”也就是说,“明德”即是仁义礼智,包含了孟子的“亲亲而仁民”,因而在“明明德”之后又讲“亲亲而仁民”,讲“亲民”,或许就是朱熹所谓“以文义推之则无理”。
与朱熹不同,后来的王阳明不赞同朱熹“新民”说,而认为宜从旧本作“亲民”,并且说:“‘亲民’犹孟子‘亲亲仁民’之谓,亲之即仁之也。百姓不亲,舜使契为司徒,敬敷五教,所以亲之也。《尧典》‘克明峻德’便是‘明明德’。‘以亲九族’至‘平章’、‘协和’,便是‘亲民’,便是‘明明德于天下’。”应当说,王阳明最早明确以孟子的“亲亲而仁民”解《大学》“亲民”,而且后世学者批评王阳明“亲民”说,同样也多依据孟子的“亲亲而仁民”。
然而,孟子所言“亲亲而仁民”,讲的是“爱有差等”。他说:“君子之于物也,爱之而弗仁;于民也,仁之而弗亲。亲亲而仁民,仁民而爱物。”这里所谓“于民也,仁之而弗亲”,意在儒家只能讲“亲亲”、“仁民”而不能讲“亲民”。对此,汉赵岐注曰:“物,谓凡物可以养人者也。当爱育之,而不加之仁,若牺牲不得不杀也。”“临民以非己族类,故不得与亲同也。”“先亲其亲戚,然后仁民,仁民然后爱物,用恩之次者也。”宋孙奭疏曰:“孟子言君子于凡物也,但当爱育之,而弗当以仁加之也,若牺牲不得不杀也。于民也,当仁爱之,而弗当亲之也。以爱有差等也。是则先亲其亲而后仁爱其民,先仁爱其民然后爱育其物耳。”显然,无论赵岐还是孙奭,他们都认为孟子所言“亲亲而仁民”,讲的是“爱有差等”,其中对于“民”,“当仁爱之,而弗当亲之也”,也就是说,应当讲“亲亲”“仁民”而不应当讲“亲民”,此即孟子所谓“于民也,仁之而弗亲”。当然,孟子也讲“君行仁政,斯民亲其上,死其长矣”(《孟子·梁惠王下》),“人伦明于上,小民亲于下”(《孟子·滕文公上》),但终究未明确言及“亲民”之类。
对于孟子讲“亲亲而仁民”,北宋程颐说:“民须仁之,物则爱之。”门人尹焞说:“于物则爱之,于民则仁之,于亲则亲之,此之谓差等。何以有是差等?一本故也,无伪也。”朱熹《孟子集注》认可程颐、尹焞的说法,并引述杨时所言:“其分不同,故所施不能无差等,所谓理一而分殊者也。”朱熹《论语或问》则说:“自亲亲而仁民,自仁民而爱物,其爱有差等,其施有渐次,而为仁之道,生生而不穷矣。”后来,朱熹又在《答郑子上》中明确赞同门人郑可学所说:“窃谓理一而分殊,故圣人各自其分推之,曰亲,曰民,曰物,其分各异,故亲亲、仁民、爱物亦异。”显然,朱熹解孟子所言“亲亲而仁民”,重视“爱有差等”,讲“亲亲”、“仁民”、“爱物”的不同,并强调孟子言“于民也,仁之而弗亲”所包含的应当讲“仁民”而不应当讲“亲民”之意,因而也不难理解朱熹《大学或问》讲“亲民云者,以文义推之则无理”,不仅在于“明明德”已经包含了孟子的“亲亲而仁民”,而且孟子的“亲亲而仁民”正是要讲明“爱有差等”,只能讲“亲亲”“仁民”而不应当讲“亲民”。
与朱熹一样,王阳明解孟子“亲亲而仁民”也讲“爱有差等”,说:“禽兽与草木同是爱的,把草木去养禽兽,又忍得?人与禽兽同是爱的,宰禽兽以养亲,与供祭祀、燕宾客,心又忍得?至亲与路人同是爱的,如箪食豆羹,得则生,不得则死,不能两全,宁救至亲,不救路人,心又忍得?这是道理合该如此。及至吾身与至亲,更不得分别彼此厚薄。盖以仁民爱物,皆从此出;此处可忍,更无所不忍矣。”因此,王阳明也反对墨子“爱无差等”,说:“父子兄弟之爱,便是人心生意发端处,如木之抽芽。自此而仁民,而爱物,便是发干生枝生叶。墨氏兼爱无差等,将自家父子兄弟与途人一般看,便自没了发端处;不抽芽便知得他无根,便不是生生不息,安得谓之仁?”认为墨子“爱无差等”不可谓之仁。但是,王阳明解《大学》,则更为强调由“亲亲”而“仁民”。他说:“亲吾之父以及人之父,而天下之父子莫不亲矣;亲吾之兄以及人之兄,而天下之兄弟莫不亲矣。君臣也,夫妇也,朋友也,推而至于鸟兽草木也,而皆有以亲之。”所以,他强调“天地万物一体”,讲“亲吾之父,以及人之父,以及天下人之父,而后吾之仁实与吾之父、人之父与天下人之父而为一体”,“亲吾之兄,以及人之兄,以及天下人之兄,而后吾之仁实与吾之兄、人之兄与天下人之兄而为一体”,还说:“君臣也,夫妇也,朋友也,以至于山川鬼神鸟兽草木也,莫不实有以亲之,以达吾一体之仁。”也就是说,王阳明虽然讲孟子“亲亲而仁民”的“爱有差等”,反对墨子“爱无差等”,但是解《大学》则更为强调“天地万物一体”。
应当说,孟子既讲“亲亲而仁民”的“爱有差等”,又讲“老吾老,以及人之老;幼吾幼,以及人之幼”,朱熹注曰:“盖骨肉之亲,本同一气,又非但若人之同类而已。故古人必由亲亲推之,然后及于仁民;又推其余,然后及于爱物,皆由近以及远,自易以及难。”朱熹还解张载“民为同胞、物为吾与”,说:“乾之为父,坤之为母,所谓理一者也。然乾坤者,天下之父母也。父母者,一身之父母也,则其分不得而不殊矣。故以民为同胞、物为吾与者,自其天下之父母者言之,所谓理一者也。然谓之民,则非真以为吾之同胞;谓之物,则非真以为我之同类矣。此自其一身之父母者言之,所谓分殊者也。”在朱熹看来,既要从“理一”讲天下之父母,讲“民为同胞、物为吾与”,又要从“分殊”讲“一身之父母”,讲“亲亲而仁民”的“爱有差等”。相较于朱熹讲“由亲亲推之,然后及于仁民”而强调“亲亲”与“仁民”的区别而言,王阳明解《大学》,更为强调“亲吾之父以及人之父,而天下之父子莫不亲矣;亲吾之兄以及人之兄,而天下之兄弟莫不亲矣”,讲“亲亲”而“亲民”的一体性,讲“亲之即仁之”,因而忽视了孟子“亲亲而仁民”的“爱有差等”及其所言“于民也,仁之而弗亲”,而只是依孟子“亲亲而仁民”而讲“亲民”。
王阳明解《大学》,忽视孟子“亲亲而仁民”的“爱有差等”之意而解读为“亲民”,受到后世不少学者的批评。阳明门人顾应祥肯定王阳明认为墨子“爱无差等”不可谓之仁,并据此批评“亲民”说:“愚谓此论墨氏之爱无差等为非仁,是矣。然其言反有类乎墨。孟子曰‘君子之于物也,爱之而弗仁;于民也,仁之而弗亲。亲亲而仁民,仁民而爱物’,不特施之有缓急,而发源处自有差等。假如己之亲,则服劳奉养;他人之亲岂皆服劳奉养乎?己之亲殁,则擗踊哭泣;他人之亲岂可擗踊哭泣乎?皆天理之当分别者也。所谓仁者以天地万物为一体者,当亲则亲,当仁则仁,当爱则爱,各尽其当然之则而已。”显然,顾应祥依据孟子“亲亲而仁民”讲“爱有差等”,讲“于民也,仁之而弗亲”,强调“亲亲”与“仁民”的区别,不赞同王阳明的“亲民”说,并且还说:“己之父,人之父,天下人之父,己之兄,人之兄,天下人之兄,施之自有差等。若视为一体,不几于墨氏之兼爱乎?况《大学》后章释‘治国必先齐其家’,曰:‘孝者,所以事君也;弟者,所以事长也;慈者,所以使众也。’释‘平天下在治其国’,曰:‘上老老而民兴孝,上长长而民兴弟,上恤孤而民不倍。’皆谓躬行于上而化行于下也。至于‘山川鬼神禽兽草木,莫不实有以亲之’,恐尧舜亦不能矣。”显然,顾应祥是依据孟子“亲亲而仁民”讲“爱有差等”而不赞同王阳明的“亲民”说。
与顾应祥同时的儒者徐问说:“近学以《大学》‘在亲民’,宜从旧本,不用新民。愚谓讲说道理在亲切妥贴,不必拘于一字,且新民与明德相应,盖自明其德又当新民也。且引诸书于‘民’上,皆无‘亲’字。曰‘亲其亲’,曰‘亲九族’,曰‘亲亲’,皆以所亲而言。曰‘百姓不亲’,以民自相亲而言。若以民为亲,则是兼爱无亲疏也。明者必能辨此。”明确认为早期儒家不讲“亲民”,而王阳明“亲民”说是墨家“兼爱”讲“爱无差等”。
明末儒者陈龙正说:“‘亲民’之必为‘新民’也。何居?亲可施于亲,不可施于民也。孟子曰:‘于民也,仁之而弗亲。’亲民是兼爱也。……圣人亲亲,墨氏亲民,佛氏亲物。亲亲则功至于百姓而恩及禽兽矣;亲民则不得不薄其亲矣;亲物则不得不弃其亲矣。‘亲’‘新’二言之间,乃吾道异端之界。”这里明确以孟子“亲亲而仁民”所言“于民也,仁之而弗亲”批评王阳明“亲民”说,并提出“亲民是兼爱”,把王阳明“亲民”说等同于墨家“兼爱”。
需要指出的是,王阳明“亲民”说忽视了孟子“亲亲而仁民”的“爱有差等”及其所言“于民也,仁之而弗亲”而受到后世儒者的批评,论证了朱熹所谓“亲民云者,以文义推之则无理”,因而有助于对朱熹“新民”说的理解,但是,并不能由此完全论证朱熹“新民”说的合理性。
程颐撰《伊川先生改正大学》,解《大学》“亲民”而认为“亲,当作新”,后来又为朱熹《大学章句》解“亲民”所引证,都没有明确以“亲”“新”古字通用为据。但是,据清王懋竑《朱子年谱》载,朱熹69岁时,集《书传》,又将多篇已成文稿授予蔡沈,而蔡沈《书集传》解《尚书·金縢》“惟朕小子其新逆,我国家礼亦宜之”,曰:“新当作亲。……亲误作新,正犹《大学》新误作亲也。”显然是肯定《尚书·金縢》所言的“亲”“新”通用,并且据此解释朱熹以《大学》“亲民”为“新民”。
关于《尚书·金縢》“惟朕小子其新逆,我国家礼亦宜之”,汉儒孔安国曰:“周公以成王未寤,故留东未还,改过自新,遣使者迎之,亦国家礼有德之宜。新逆,马本作‘亲迎’,遣使,所吏反。”这里把“新逆”解为“亲迎”,可见“亲”“新”古字通用。蔡沈《书集传》对《尚书·金縢》所言的解读,讲“新当作亲”或“亲误作新”,很可能来自汉儒。
继蔡沈《书集传》以《尚书·金縢》所言“亲”“新”通用解释朱熹的“新民”说之后,宋王应麟《困学纪闻》接受朱熹“新民”说,并明确以“亲”“新”古字通用为据,说:“《大学》之‘亲民’,当为‘新’,犹《金縢》之‘新逆’,当为‘亲’也。皆传写之误。”又有明代王鸿儒为程朱“新民”说论证,说:“《大学》在亲民,程子曰:‘亲当作新。’愚按:亲,新古字通用。观《左氏》石碏之言,新间旧,作亲间旧,此可见矣。”
自王阳明以“亲民”说反对朱熹“新民”说之后,一直有学者以“亲”“新”古字通用为据,为朱熹“新民”说辩护。明儒崔铣《士翼》说:“《大学》之为文乃一篇,与《洪范》同制,先撮总而后分目。要之,皆明明德而已。仁者与物同体,遗一物、涂一民,非仁也。故‘新民’,即‘明德’。古人字简通用,‘新’‘亲’其互行与?今必曰‘亲’非‘新’也。孟子谓‘于民仁之而弗亲’,何为混其施也?”崔铣不仅以“亲”“新”古字通用论证朱熹“新民”说,而且还以孟子“亲亲而仁民”的“爱有差等”及其所言“于民也,仁之而弗亲”反对王阳明“亲民”说。
稍后的明儒黄佐批评王阳明“亲民”说,说:“如曰:‘亲民,从旧本作亲民,孟子“亲亲仁民”之谓,亲之即仁之也。’此则弊流于兼爱,而不自知矣。”又说:“‘亲’‘新’古通用矣。《书》曰:‘其新逆。’则又以亲为新是也。况引及‘作新民’乎?‘亲’固与‘新’同也。”显然,也是以孟子“亲亲而仁民”的“爱有差等”反对王阳明讲“亲之即仁之”,同时又以“‘亲’‘新’古字通用”为朱熹“新民”说辩护。
此外,晚明的徐学谟说:“《大学》‘在亲民’句,程子曰‘亲’当作‘新’。按《左传》‘亲间旧’,亦以‘亲’为‘新’,疑古字通用。王文成必要如字解,不知圣人立言,要于精切,非若后来学,徒讲一笼统套子,随处凑泊也。‘新’字与‘明德’之‘明’字相对待,俱在教上说,犹孟子所谓‘以其昭昭,使人昭昭’也;若曰‘亲民’,即与‘明’字不相照。”显然,也是以“亲”“新”古字通用为依据,并且强调“‘新’字与‘明德’之‘明’字相对待”,为朱熹“新民”说辩护。
关于“亲”“新”古字通用,近年来新出土郭店楚简有大量的例子。其中《五行》有“戚则新(亲),新(亲)则爱”,“不戚不新(亲),不新(亲)不爱”,“戚而信之,新(亲)。新(亲)而笃之,爱也”,其中“新”读作“亲”;而在马王堆汉墓帛书《五行》中则有“不戚不亲,不亲不爱”,“戚而信之,亲也。亲而笃之,爱也”。可见,先是“新”字,后为“亲”字。《唐虞之道》有“教民有新(亲)也”,“新(亲)事祖庙,教民孝也”;《尊德义》有“仁为可新(亲)也”,“远礼亡新(亲)仁”,“新(亲)忠、敬庄”,“不爱则不新(亲)”;《六德》有“男女卡生言,父子新(亲)生言,君臣义生言”,“男女不卡,父子不新(亲)。父子不新(亲),君臣亡义”,“民之父母新(亲)民易,使民相新(亲)难”。从这些把“新”读作“亲”的例子可以看出,郭店楚简大都以“新”表达“亲”义,而且《唐虞之道》讲“教民有新”表达“教民有亲”,《六德》以“新民”表达“亲民”,以“使民相新”表达“使民相亲”,对于理解朱熹解《大学》“亲民”为“新民”,很有启发意义。为此,有学者认为:“其中‘亲’皆写作‘新’,说明‘亲’‘新’本可通用,朱熹等改‘亲民’为‘新民’并非无据,为我们讨论‘亲民’问题提供了重要线索。”
需要指出的是,无论是“亲”“新”古字通用,还是郭店楚简以“新”表达“亲”,虽有助于对朱熹解《大学》“亲民”为“新民”的理解,但是,强调《大学》“亲民”为“新民”,这本身就意味着“新民”不同于“亲民”,“新”不同于“亲”,因而并不意味着可以将《大学》中的“亲”都解为“新”,或将“新”都解为“亲”。而且,无论“亲”“新”古字通用,还是郭店楚简以“新”表达“亲”,都只是就字形结构而言;就字义而言,朱熹《大学章句》不仅解“亲民”为“新民”,而且还解“新”为“革其旧之谓也”,解“新民”为“使之亦有以去其旧染之污也”,因而不同于解“作新民”之“新民”为“自新之民”。也就说,“在新民”的“新”为动词,有“更新”之义,与《大学》引《诗》曰“周虽旧邦,其命惟新”的“新”相同;“作新民”的“新”为形容词,与“旧”相对,与《大学》引汤之《盘铭》曰“苟日新,日日新,又日新”的“新”相同。为此,王阳明也以“‘作新民’之‘新’是自新之民,与‘在新民’之‘新’不同”为由责难朱熹“新民”说,从而说明依据“亲”“新”古字通用或郭店楚简以“新”表达“亲”为朱熹“新民”说论证,有着很大的复杂性和不确定性,其说服力很有限。
如前所述,朱熹《大学或问》讲“亲民云者,以文义推之则无理”,或是在朱熹看来,“明明德”已经包含了孟子的“亲亲而仁民”,同时“爱有差等”,只能讲“亲亲”、“仁民”而不应当讲“亲民”,而且,“亲”“新”古字通用,因而“亲民”应当为“新民”。问题是,朱熹《大学或问》又讲“新民云者,以传文考之则有据”,显然,在朱熹看来,要论证“亲民”应当为“新民”,还必须对《大学》“传”文作出深入分析。
朱熹《大学章句》有“新民”章:“汤之《盘铭》曰:‘苟日新,日日新,又日新。’《康诰》曰:‘作新民。’《诗》曰:‘周虽旧邦,其命惟新。’是故君子无所不用其极。”朱熹注“作新民”,曰:“鼓之舞之之谓作,言振起其自新之民也。”朱熹晚年还说:“鼓之舞之之谓作。如击鼓然,自然使人跳舞踴跃。然民之所以感动者,由其本有此理。上之人既有以自明其明德,时时提撕警策,则下之人观瞻感发,各有以兴起其同然之善心,而不能已耳。”从字面上看,这里“作新民”的“新民”,解为“自新之民”,不同于朱熹《大学章句》解“在亲民”而言“新者,革其旧之谓也”的“新民”,很难成为朱熹“新民”说的直接证据。但朱熹说:“明明德,便要如汤之日新;新民,便要如文王之‘周虽旧邦,其命维新’。”以为“新民”章引《诗》曰“周虽旧邦,其命惟新”,正是“新民”之意。
需要指出的是,朱熹《大学或问》特别强调:“格物、致知、诚意、正心、修身者,明明德之事也。齐家、治国、平天下者,新民之事也。”“致知至修身五件,是明明德事;齐家至平天下三件,是新民事。”也就是说,朱熹“新民”说的依据在“治国平天下”章。然而,朱熹《大学章句》“治国平天下”章,先是讲“絜矩之道”,接着说:“《诗》云:‘乐只君子,民之父母。’民之所好好之,民之所恶恶之,此之谓民之父母。”朱熹注曰:“能絜矩而以民心为己心,则是爱民如子,而民爱之如父母矣。”从字面上看,朱熹注“治国平天下”并非完全如朱熹“新民”说所言“新者,革其旧之谓也”,也没有讲“去其旧染之污也”。所以,王阳明在批评朱熹“新民”说时,指出:“下面‘治国平天下’处,皆于‘新’字无发明,如云‘君子贤其贤而亲其亲,小人乐其乐而利其利’;‘如保赤子’;‘民之所好好之,民之所恶恶之,此之谓民之父母’之类,皆是‘亲’字意。……说‘亲民’便是兼教养意,说‘新民’便觉偏了。”应当说,从《大学》“治国平天下”章的字面上看,王阳明讲“亲民”说,批评朱熹“新民”说,不无道理。
清代经学家胡渭《大学翼真》不仅以“亲”“新”古字通用为据,为朱熹“新民”说辩护,又以孟子讲“亲亲而仁民”的“爱有差等”以及所言“于民也,仁之而弗亲”为据,批评王阳明“亲民”说,而且还通过分析《大学》的思想内容,认为《大学》之道以“化民易俗”为主,还说:“夫化民易俗,可以言‘新’,不可以言‘亲’。是大学之治人,元以教化为主也。即以此篇论之,明明德于天下,齐治平之事也。使天下之人,皆有以明其明德,谓之亲民其可乎?”胡渭认为,《大学》讲“君子不出家而成教于国”,“一家仁,一国兴仁;一家让,一国兴让”,“有诸己而后求诸人,无诸己而后非诸人”,都是讲“新民”。他还认为,“教亦有浅深之别”:《大学》“新民”章,讲的是“教之深者”也;而《大学》“亲民”之为“新民”,是“就其始事而言之”,是要“去其旧染之污”,是“君子所以以立教为急也”。所以,胡渭认为,“《大学》之道,始终以化民易俗为主,故谓之‘新民’,不可谓之‘亲民’,‘亲’当作‘新’,无可议也。”显然,胡渭《大学翼真》通过对《大学》思想内容的分析,肯定朱熹“新民”说,而反对“亲民”说。
与胡渭不同,晚清儒者秦笃辉则通过对《大学》思想内容的分析,反对朱熹“新民”说,而赞同“亲民”说。他的《经学质疑录》不仅依据王阳明所谓“‘作新民’之‘新’是自新之民,与‘在新民’之‘新’不同”而作出对于朱熹“新民”说的批评,同时又对《大学》的思想内容作出分析,说:“试读‘治国’章,‘慈者,所以使众也。《康诰》曰“如保赤子”,心诚求之,虽不中,不远矣。’能不谓之亲爱于民乎?试读‘平天下’章,‘《诗》云:“乐只君子,民之父母。”民之所好好之,民之所恶恶之,此之谓民之父母。’更能不谓之亲爱于民乎?且凡言齐家、治国、平天下,皆亲民之义正,不在一枝一节牵合字面也。”
应当说,要确定《大学》是“新民”还是“亲民”,最为重要的是要对《大学》的思想内容作出深入的分析,但是,这样的分析结果往往并不相同。朱熹讲“新民云者,以传文考之则有据”,根据《大学》的思想内容的分析,尤其是对《大学》“治国平天下”章的分析,而提出“新民”说;同样是对于《大学》“治国平天下”章的分析,王阳明则提出“亲民”说。胡渭与秦笃辉,同样也是通过对《大学》思想内容的分析,或是肯定朱熹的“新民”说,而反对“亲民”说,或是反对朱熹的“新民”说,而赞同“亲民”说。
事实上,《大学》无论是讲“在亲民”还是讲“在新民”,都是由“明明德”而来,都与“明明德”统为一体,朱熹讲“明德为本,新民为末”,“以明德、新民互言之,则明明德者,所以自新也;新民者,所以使人各明其明德也”,“新民必本于明德,而明德所以为新民也。”王阳明也说:“明德、亲民,一也。古之人明明德以亲其民,亲民所以明其明德也。是故明明德,体也;亲民,用也。”又说:“明明德者,立其天地万物一体之体也。亲民者,达其天地万物一体之用也。故明明德必在于亲民,而亲民乃所以明其明德也。”
当然,在王阳明看来,朱熹讲“明德”“新民”,实际上是将二者分为二事;只有讲“明德”“亲民”,才能知二者本为一事。王阳明说:“新民之意,既与亲民不同,则明德之功,自与新民为二。若知明明德以亲其民,而亲民以明其明德,则明德亲民焉可析而为两乎?先儒之说,是盖不知明德亲民之本为一事,而认以为两事,是以虽知本末之当为一物,而亦不得不分为两物也。”显然,王阳明“亲民”说与朱熹“新民”说的差异,不只是在于对《大学》思想内容的分析,更在于对“明明德”与“亲民”,或“明明德”与“新民”,二者相互关系的基本观点的不同。
通过以上论述可以看出,王阳明解《大学》,批评朱熹“新民”说而主张“亲民”说,受到后世不少儒者的反驳。他们或以孟子讲“亲亲而仁民”的“爱有差等”及其所言“于民也,仁之而弗亲”为据,反对王阳明“亲民”说,或以“亲”“新”古字通用为据,为朱熹“新民”说辩护,或通过对《大学》思想内容的分析,而赞同朱熹“新民”说。这些论证,虽然存在着这样或那样的问题,缺乏充分的说服力,但产生了重要影响。尤其是以孟子讲“亲亲而仁民”的“爱有差等”及其所言“于民也,仁之而弗亲”为据,对于王阳明“亲民”说的批评最为有力,以致于那些坚持“亲民”说的儒者逐渐传向于对“亲民”的重新解读,以消除与孟子讲“爱有差等”的冲突。
阳明门人钱德洪解《大学》“亲民”,说:“‘亲民’,亦本先民之言,盖《大学》旧本所谓亲民者,即百姓不亲之亲,凡亲贤乐利,与民同其好恶,而为絜矩之道者是已。”这里把《大学》“亲民”之“亲”,解为《舜典》“百姓不亲”之“亲”。后来清儒翟灏《四书考异》解《大学》“在亲民”,曰:“《舜典》:‘百姓不亲,五品不逊,汝作司徒,敬敷五教在宽。’五教之设,所以亲民,乃有虞氏创立大学之始规也,合《孟子》‘人伦明于上,小民亲于下’言之,此‘亲’字实似不必更改。但其所谓‘亲’者,盖令民自相亲,非君上亲爱之,亦非民之亲近君上也。《孟子》云:‘人人亲其亲,长其长,而天下平。’又云:‘亲亲,仁也;敬长,义也。无他,达之天下也。’此言亲民之事,亦极之于平天下。”在翟灏看来,《大学》“亲民”是针对“百姓不亲”而言,是要“令民自相亲”。
明儒来知德解《大学》“亲民”,曰:“亲者,九族也。民者,万民也。‘亲民’二字,即‘亲亲而仁民’也,即以亲九族昭明百姓也。……宋儒程子改‘亲’字作‘新’字;近日王阳明解作亲其民,把‘如保赤子’,‘此之谓民之父母’,通为亲其民,殊不知把‘明德’解为‘虚灵不昧’,又把‘亲民’解为亲其民、新其民,则修身、齐家工夫全空疏了;不能修其身,不能亲亲以齐其家,乃先去新、亲万民,是所厚者薄而所薄者厚也,与下文‘明明德于天下’一条,全不相同了,此万世不易之定论也。”在来知德看来,《大学》“亲民”,不只是“亲其民”、“新其民”,而是要“亲亲而仁民”,既讲“亲亲”,也讲“仁民”。
当然,也有学者直接就王阳明“亲民”说是否违背孟子讲“爱有差等”及其所言“于民也,仁之而弗亲”提出辩护。秦笃辉《经学质疑录》说:“《大学》谓‘在亲民’,孟子之言岂相背乎?盖《大学》‘民’犹言‘人’也,该家国天下言,兼‘亲’在内。孟子‘民’对‘亲’言,故曰‘仁之弗亲’,言各有当也。或曰如此则《大学》统言‘亲民’,爱无差等矣!曰齐家治国平天下非差等乎?随文解之,皆有了义,不可牵混孟子之言谓《大学》‘亲民‘必作‘新民’也。”应当说,秦笃辉为王阳明“亲民”说并没有违背孟子讲“爱有差等”的辩护,颇为勉强,缺乏说服力。
无论如何,王阳明之后,以孟子讲“亲亲而仁民”的“爱有差等”及其所言“于民也,仁之而弗亲”为据,对于王阳明“亲民”说的批评,影响很大,同时也有助于加深对于朱熹“新民”说的深入理解。
然而,当今学者讨论《大学》“亲民”还是“新民”,分析朱熹“新民”说或王阳明“亲民”说,不少只是从《大学》思想内容入手,也有以“亲”“新”古字通用为据,但终究没有思考与孟子讲“亲亲而仁民”的“爱有差等”及其所言“于民也,仁之而弗亲”的相互关系,因而存在不少欠缺。所以,从孟子“亲亲而仁民”的“爱有差等”出发,讨论《大学》“亲民”还是“新民”,不仅具有新意,而且更为重要。
与之相关,由孟子讲“亲亲而仁民”的“爱有差等”及其所言“于民也,仁之而弗亲”,似乎可以引申出早期儒家是否有“亲民”这一说法的问题。墨家讲“兼爱”,讲“爱无差等”,而且反对“内不亲民,外不约治”(《墨子·备梯》),讲“亲民”。法家韩非子讲“古者先王,尽力于亲民,加事于明法”(《韩非子·饰邪》),也讲“亲民”。然而,如前所述,郭店楚简以“新”表达“亲”,甚至讲“民之父母新(亲)民易,使民相新(亲)难”,并没有直接讲“亲民”,而且《语从一》说:“父,有<字2.tif>(亲)有尊,……长弟,<字2.tif>(亲)道也。友君臣,无<字2.tif>(亲)也。”当然,早期儒家是否有“亲民”这一说法,尚有待于新的出土文献来论证。